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粽子相思
中國時報【☉鍾怡雯】為了母親別無分店的粽子，總有志願軍專程來回。四百公里？小意思。沒回來的，也要託回來的帶幾串走。數量都指定好的，母親的粽子太搶手，沒預訂就等明年吧。我喜歡端午節。來台灣讀書後，發現端午竟然放假。專門放假吃粽子？太好了。就更別說教書之後。端午來了，暑假還會遠嗎？端午起了頭，比馬來西亞更悶熱更明亮的夏季來臨，日子一天天熱下去，再沒有突然起伏的溫度。一大早，陽光已經把東面的側牆熱透，玻璃發燙。陽光從紗窗照過來，連地上的踩腳布也烘熱了。清晨七點而已啊，如此熱力四射，讓人忍不住求饒，喔，大熱天呀。同時間的赤道是涼爽的，露水尚未蒸發，天也未全光。住油棕園時，這時間騎車甚至會打冷顫。放縱腸胃的日子夏日一露臉的太陽等於赤道十一二點的威力，每天很熱很熱說上很多遍，還是無助於解熱。很熱成了端午之後的口頭禪。在馬來西亞我們也常說很熱，但沒有冬夏對比，說完也就過了，明天後天大後天還是一樣熱。台灣的很熱之後，會有微涼的初秋，迷人的透著寒意的深秋。浪漫的季節。等寒流來時，我們要換個口頭禪，很冷。很冷很冷的叫膩之後，很熱就會來了。蟬聲就是這麼被叫來的。蟬聲一叫，夏天就到了。一切都要等到吃完粽子，冬衣可以放心送洗，黏膩的日子終於來臨。在中原夜市閒逛，西瓜汁的甜味黏著鼻尖，野薑花現身花店。我的夏天記憶從師大路開始，從西瓜和野薑花開始。西瓜的甜味很膩，老讓我想起蒼蠅繞著攤子飛舞的場景。台灣的西瓜汁攤只引來蒼蠅，居鑾的羅漢果冰水攤，蒼蠅之外，還有蜜蜂。買冰水的女生大喊，啊，蜜蜂，後退一大步，一邊驚慌往錢包掏錢。冰水太甜了，難怪祖母都把買冰水說成買糖水。蜜蜂嗡嗡嗡亂飛，小販應該豎起警示牌，慎防蜇傷。我曾問一起買冰水的同學，如果喝了幾口，發現糖水有蜜蜂，怎麼辦？她想都不想，說，撈掉牠，照喝。第一次發現端午節放假，覺得很稀罕。我寫信回家報告，台灣的五月節是假期呀。我們都叫端午五月節，中秋呢就是八月節。妹妹們羨慕極了，放假吃粽子，有這種事？在我們家，過端午等同吃粽子，每個人都期待這節日更甚於新年。這是放縱腸胃的日子，我們得到默許，裹好粽子那兩天可以不吃飯，吃上幾頓奢侈的粽子讓我們暫時遺忘生活的困乏。沒有母親的端午母親裹的粽子太誘人，最令人難以抵抗的是那兩片五香粉醃透的五花肉，潤得糯米肥香黏滑，忍不住連吃三四天。後來就心虛了。趁母親在忙，小心剪下懸在廚房吊鉤上的肉粽，輕聲蓋鍋蓋，大火快蒸。端午把我們的饞全勾出來，明知奢侈的額度有限，還是要偷偷摸摸吃。也一定會被發現。再吃再吃，明年不裹了。母親光火時，最常這麼說。做工費時又費事的兩三百顆粽子一下見底，見證了我們青春期的可怕胃口。女生這麼能吃，母親不知是心疼還是心酸。我們都知道恐嚇半真半假，她比我們還愛吃，明年五月一到，肯定手癢。端午之後準備考試，暑假放三個月不上課。我又寫道。她們更羨慕了，在台灣讀書真好，假期那麼長，五月節放假八月節也放假。羨慕什麼？沒有母親的粽子，這五月節不就是個空殼？雖然如此，我還是喜歡端午。端午是夏的序幕，我熟悉的熱帶氣息來了。我喜歡瓜，夏天是瓜的季節。除了南瓜，一切性涼的瓜我都極愛，端午之後，西瓜苦瓜冬瓜絲瓜瓠瓜，夏日餐桌上，餐餐有瓜，吃到最後我總是亂想，為什麼馬來西亞人要把「你這個人」說成「你這個瓜」？熱的黏的火辣的暴烈的，火力十足。汗水和雨水，痛快淋漓的，還有我最喜歡的午後雷陣雨，常常烏雲來了，我便期待閃電打雷，閃電在天邊飆出樹枝的形狀，雷緊接著凶猛地轟炸，像夏天釋放儲備許久的能量。多麼熟悉。端午的熱讓島與半島的時空有了重疊，也有了銜接。南北不同的中秋我就沒辦法喜歡新年。台灣的年不只濕冷，過年的氣氛也冷，而赤道的年是一年中熱的極點，跟新年一樣熱烘烘。從來沒弄懂，為什麼馬來西亞華人新年時天氣特別熱，簡直快燃燒了。學生時代，台北的年空而冷，無車無人，整棟宿舍安靜極了，走路時清楚聽到走廊那頭傳來腳步的回音。中秋呢，什麼時候開始，整個台灣島被燒烤著，舉頭望明月，低頭看烤物。向來厭惡燒烤味，這時逃無可逃，好像自己是島上的外星人，關窗關門，只能隔著玻璃看月亮，可惜了，這月亮。誰有心思欣賞它的清輝？我對月餅沒興趣，這時候寧願來場大雨，空氣還乾淨些。月亮啊，下個月或下下個月再欣賞就有了，七月十五的也一樣圓。本來中秋就屬於小孩，我不愛月餅，對每個月都出現的圓月也沒什麼特別感覺。半島北部的中秋提燈籠玩蠟燭，吃豬仔餅。一種無餡月餅，褐色餅皮做成豬仔狀，餅皮當然拌了豬油，豬仔烤得油滋滋的，是名副其實的肥豬，套在塑膠豬籠裡，很逗趣。說不上好吃，騙騙小孩可以，絕對沒有豆沙或蓮蓉誘人，當然更比不上單黃或雙黃了。搬到南馬之後，它跟我的童年一起消失了，南馬不吃豬仔餅，那是以廣東人為主的北馬特產。豬仔餅的記憶鬼影幢幢。遊街時，我們一手提燈籠，一手提豬籠，八月十五月圓之夜，難得晚上可以出門的小孩都很興奮，你一言我一語便湊起鬼故事來了。好兄弟們大概都誤以為那枚圓月是七月十五，鬼故事開講沒多久，便有大片大片的雲從八方快速聚攏，一時好像每隻豬仔都跟著鬼，每個搖晃的燈籠都藏著可疑的暗手。這刺激好玩的中秋似乎很不正統，多年來不斷被台灣的朋友質疑，元宵才提燈籠，搞錯了吧？即使錯也要錯到底，哪個半島長大的華人小孩中秋不提燈籠？光吃月餅的中秋多無趣啊。那中秋烤肉正統嗎？我反問。朋友說，大家都烤，有小孩的家庭更不能不烤啊。越南學生有一回問我，台灣的中秋節不提燈籠？奇怪。果然是東南亞同鄉，心有戚戚焉。結論是，提燈籠是南蠻之地特產。可是端午到了，南蠻不南蠻都要吃粽子。南蠻不南蠻之地都很熱。別無分店的粽子粽子很好，很熱不好。夏天陽光凶猛，簡直會咬人，別說長久曝曬，半小時皮膚便灼熱發痛，最糟的是，溫度一年比一年高，跟台灣什麼都往下跌往壞處走的感覺成反比。有一天台北近三十九度，最熱的那個時段我正好走在和平東路上，熱氣四面八方湧來，柏油路的熱從腳底竄升，我想起烤乳豬烤肉乾，覺得自己就在架上，也快熟了。回來看電視，才發現這天的高溫破歷史記錄，而我走在那歷史裡。端午一過，身體進入備戰。精神也是。熱，我可以忍受。但是最怕颱風，每次颱風來都讓我睡不安穩，三面受風的房子如風箱，看不見的怪手拍打著落地玻璃，搖晃整個家。睡到半夜我總要起床，神經質地視察每一層樓的陽台是否排水順暢。意志力再薄弱些、再老一點，我可能禁不起這種驚嚇了。赤道的熱比起來安穩多了，最大的天然災害，是印尼飄過來的霾害。也很要命就是。這個島一住二十四年，沒有母親粽子的端午早已過成習慣，從前我習慣端午前打電話給母親，一邊想像母親準備餡料，用她被類風濕性關節炎扭曲的手裹粽子。母親總會說，誰誰誰要專門從吉隆坡回來拿，她早已買好多少粽葉，多少糯米、五花肉、米豆、綠豆片、香菇、蝦米、栗子以及紅蔥頭等。為了母親別無分店的粽子，總有志願軍專程來回。四百公里？小意思。沒回來的，也要託回來的帶幾串走。數量都指定好的，母親的粽子太搶手，沒預訂就等明年吧。五個妹妹一個弟弟，六個家庭，這數量，我一聽就沉不住氣。你手痛哪裡包得了那麼多？有沒有搞錯？吃定你啊。母親即使不帶助聽器，隔著一個南中國海，也聽得出我高分貝裡的火氣。（上）
新聞來源https://tw.news.康軒英文 一對一英文家教費用yahoo.com/粽子相思-215943156.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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